發現記憶衰退得很厲害,正如阿飛所言,幾十年前的事情就都記得清清楚楚:那些撒過的謊、逃過的學、打過的架,受過的委屈 —— 那種全世界都欠了我的感覺、嘗試離家出走的意圖,懷疑自己不是爸媽所親生等等等等。
我以前看書過目不忘(教育課本除外)。
岑凱倫哪本書哪個角色名字,我倒背如流。也許那時候很難才存夠錢去買一本小説(我媽最恨我讀小説,雖然有好幾次我逮到她都在偷看我的書,我不怪她,我想以後我也會那樣,言情小説都像阿乸所講的 word porn,就是被聖賢化的淫書啦哈哈哈),所以一本書讀了再讀讀了再讀所以全部進了腦,然後不小心記到了今天。
(想當初如果讀的是唐詩三百首……)
前幾天和同事聊到一些事物,具體點來説就是一種病症。我曾在張惠菁的書中讀過,她也曾患有此症,於是我去找,希望能找到一些什麽有用的資料。於是直覺說第一本應該從《你不相信的事》下手,結果不在那裏;去找《冥王星》,也沒有;我肯定《步行書》是沒有的,因爲我最近才讀完這本新書。張的書還是那樣,絕無可能兩三天讀完。昨晚躺在床上,失眠狀態進入最巔峰,最後一次看時鐘是 0320,終于有了點睡意之餘,在失去意識最後一件事是想起那篇文章應該是在《告別》裏面。
今天翻開一看,很快就找到了那篇文章。
[注意:我幾經掙扎,才決定把全文敲打出來,如果你想轉載,請務必要言明作者姓名以及此文出處。]
《瑪汀大夫》 - 出自《告別》,109 - 115 頁。
星期三的早上,瑪汀大夫驅車轉進愛丁堡大學的小停車場。停車場是被電腦中心,學生活動中心等等,幾棟大樓包圍住的一小塊空地。風特別大,從樓與樓之間的空隙侵入,落葉紙屑被捲著在地面上暴躁地打旋。
這季節,天已經開始轉涼了。瑪汀大夫關上車門,她整理一下被風吹亂的灰發,把風衣的衣領拉緊,開始向停車場一角走去。
每個星期三的上午,瑪汀大夫到愛丁堡大學的健康中心擔任駐校醫師,花一個早上時間看看學生們那些喉嚨痛肚子疼之類的毛病。學生們習慣找固定的醫師,所以一個學期看下來,看的經常都是熟面孔。學年交替,走了一些畢業生,進來一群新學生,瑪汀大夫的病患名單上改換了幾個名字,又認識了幾個不同的物質。
每年總是類似的循環。剛開學的時候,學生交新朋友、選新課程。混酒館、開派對,玩瘋了,沒時間生病。一到學期末,病患特別多。感冒的感冒,過敏的過敏,還有原因不明的頭痛和腹瀉。這種時候瑪汀大夫走進健康中心,看見候診室一大堆戴著口罩、兩眼無神的學生,總是笑著搖搖頭。要說原因,全都在書包裏沒寫完的期末作業上。
和所有的學生病患一樣,我也是在學校的健康中心裏認識瑪汀大夫的。
那是一九九四年,我剛到愛丁堡讀書的時候。一個人到了這不列顛北邊的城市,開始適應新環境,從頭認識朋友與教授,頗有為自己揮別往日,開展新生活的感覺。唯有身體不能按下 Reset 鍵從頭開始 —— 那時我已經有兩年多甲狀腺機能亢進的病史了。
那是一種内分泌失衡,導致身體新陳代謝過快的疾病。
所以,當我從臺北來到愛丁堡,搬進宿舍,採買日常生活用品,見指導教授,準備開學的書單之外,我還需要為自己的身體找一個新大夫。得找到一個比我熟悉我的甲狀腺的醫生,得認識一下醫療保健規定,替我身體的種種狀況,找到一個咨詢對口的單位。新生活在健康中心留下資料開始,從在制度裏為自己找到位置開始。
我第一次到健康中心報到時,護士從老花鏡片後頭投來詢問的眼神:“有指定醫師嗎?”沒有,我說。
她深吸一口氣,看著醫生的名單,仿佛在做一個重大的抉擇。“那麽,我替你安排……瑪汀大夫好嗎?”
我點點頭。反正那些醫生名字我誰也不認識,那不都一樣。而且,那時“瑪汀大夫鞋”才剛在臺灣流行起來。我想我可以寫信給臺灣的朋友:我的醫生是正牌的瑪汀大夫呢。勉強算是冷笑話一則。
瑪汀大夫有一頭銀灰色的頭髮,看不出是天生的,還是年歲染上的顔色。但她確實也該有些年紀了,額頭上、嘴角邊,有好幾道深刻的溝紋。她耐心地聼我說完我的病史,帶著一種理解的微笑輕聲說道:“啊,甲狀腺機能亢進。”好像我剛跟她提了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,“啊,原來是她”,那樣的反應。
然後她讓我坐在椅子上,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很厚的藥典般的書,開始翻起來。
這時候我開始有點擔心了。她在翻書?這個醫生真的可靠嗎?看她的年紀又不像是新手,難道她從沒碰過甲狀腺機能亢進的病人?
千百個念頭在我腦海裏轉過。在我居住了二十幾年的臺灣,從來沒聽説過醫生在病人面前翻書。恐怕連最嫩的實習醫師都不會做這種事。我真的可以相信這位瑪汀大夫嗎?
那不過是一分鐘左右的時間,我已經在椅子上焦慮得無以復加。瑪汀大夫顯然沒察覺到我的狐疑,她開始為我進行一系列檢查。量體重,測看眼球靈活度,檢查我的手會不會發抖等等。
她也檢查了我的脈搏,接觸我的手時她喃喃的說:“抱歉,我的手很粗糙。”說著,她就真的露出了很抱歉,很不好意思地笑容來。
那以後我開始定期去看瑪汀大夫。星期三的早上,在健康中心,挂著瑪汀大夫牌子的小小診療室裏。剛開始我還是對她不大信任(她不但在我面前翻書,而且敲電腦鍵盤的速度慢得驚人,還常常打錯字……)。但除此之外,去見瑪汀大夫算是不坏的經驗,和她聊天也十分愉快,每次她幾乎都會為自己手粗道歉。隔一段時間她會為我驗血,有時也會說她和某某專科醫師討論我的病情。我好像真的漸漸好轉,開始減少藥量了。
一年后她將我轉介到專科醫師那裏做更詳細的檢查。減藥的過程繼續,終至完全停了葯。
之前,在臺灣的期間,看病的經歷就完全不同。發現我可能有甲狀腺方面的疾病后,我媽在朋友介紹下,帶我去看一位“名醫”。
名醫很忙。白天在大醫院看病,晚上在自家看診。兩年期間,這位名醫沒有為我驗過一次血。我竟然是到了英國,才知道甲狀腺機能亢進是需要時時驗血追蹤,根據指數變化調整藥量的。
也許名醫自有一套神而明之,自由心證的開葯方法吧。
不過,在名醫的神秘作風,與瑪汀大夫翻書、問人、勤驗血的治療方式之間,只好了我的甲狀腺的,卻是我一開始以爲不大可靠的瑪汀大夫。
甲狀腺不需要再吃葯了,我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到健康中心做檢查。碰上感冒等小毛病也是找瑪汀大夫。我在愛丁堡的三年多期間,對瑪汀大夫逐有一種星期三上午的情誼。
有一天,瑪汀大夫說她要跟我道別。“我要和先生一起退休,囘蘇格蘭鄉下住了。”
我才意識到,她那銀灰色的頭髮不是天生發色,真的已經是接近退休年齡的人了。
於是她又替我檢查脈搏,那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她笑著說:“抱歉,我的手很粗。”
我沒有告訴她,我也要離開愛丁堡了。那一年夏天來臨以前,我囘道我居住了二十幾年的島嶼。
島嶼正在另一次選舉的邊緣上。滿街招搖著彩色旗幟,電腦影像處理過的候選人照片等。我偶爾看見那位名醫出現在電視上,夾在政治新聞之間,卻聼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麽。被說得話語太多,名醫的健康解説,或名嘴的新聞評論都是。名醫應當是幫助病患的,名嘴可能是提供觀點,幫助選民作判斷的。然而當話語脫離了生活而氾濫流竄*,我們漸漸不清楚這些話對單一病患、或單一選民的意義。
快速的語言燃燒,過激的新聞代謝。仿佛島嶼罹患機能亢進的集體症狀。
我想起瑪汀大夫微笑著道歉,說她的手太粗了。那時她並不是在向全世界宣講什麽,只是對著我這單一的病人,一點真心的善意。那是在這亢進的島嶼上,我們久違了的節制與溫柔。
註釋:竄(cuàn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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